《毒舌大狀》是粵劇或武俠小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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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全劇透)

朋友看完《毒舌大狀》,馬上租借《義海雄風》(A Few Good Men)重溫,跟我討論兩齣電影角色相似之處:例如 Tom Cruise演的師Kaffee像林涼水,最初沒有很認真處理案件,也根本不了解軍中文化。Demi Moore演的女軍官像方家軍,認真並堅信死者死因有可疑,一直追查真相,單單這二人關係,重看一下他們首次相遇,Kaffee在打棒球,女軍官說你怎可以在這時刻打波,也覺得似。當然還有Jack Nicholson演的軍佬Jessup像極了王敏德演的董衛國,高傲得以為自己在法律之上。若重溫法庭上最經典一幕,二人對戰,Jessup發言說「你們這些人甚麼都不懂,軍隊裡你聽到甚麼都要服從,我們在拯救生命啊。」話中有半點道理,卻又高高在上,以救人作藉口掩飾欺凌和殺人,跟董衛國說「真相根本Insignificant!」何其相似。

《毒舌大狀》當然有參考《義海雄風》。但以上的相似,完全沒有貶低電影創意之處,反而跟據這些人物藍本、關係再創作,高手就有捉到重點。我有點驚訝很多人看過《毒舌》,竟然不知道創作團隊做了大量資料搜集,也找了大律帥作法律顧問,電影的法律顧問叫Katy Chung。與港人常看的荷里活電影不同,香港法庭沿用英式程序,戴假髮,裁判官/辯護律師,同時只有一人可以站立發言,也不能像美國律師可以走到法官前發言。電影中像有大叫「Objection」也是不存在的。以上都是《毒舌》的限制,務求真實。

(大律帥Katy是話劇迷一名,寫過劇本,想了解多一點可以看以下這兩個訪問:

法律顧問Katy Chung 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N8xHsEZ2Kf0

導演吳煒倫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h1cIXQYSJMM)

好了,既然追求真實,那為何電影到了半路,突然高速變調,有人形容「完全失實」,有人形容「超現實」,或是「童話」。我較同意後兩者的說法。個人理解,這一來是回應了現實的荒謬,並以Poetic Justice作結,二來,《毒舌》完全是跟據二個中國戲劇傳統來寫的。

第一個傳統,在我心中,《毒舌大狀》其實是齣粵劇。

中國傳統戲曲,悲劇一定要慘絕人寰。粵劇/中國戲曲之中,欺凌弱小、殘害忠良從來都是不可少的橋段,戲中曾潔兒被陷害,這種橋段中國戲劇/戲曲傳統從來不缺。早陣子香港花旦謝曉瑩與丈夫高潤鴻重構「古老戲」《西河救夫》,劇情就是奸國舅看中了花旦韓玉鳳,為了美色,加害她夫婿,類似的題材在戲曲裡比比皆是。聽說中國戲曲之中,最悲慘的是《竇娥寃》,故事講述竇端雲因父親無錢還債,被送往當兒養媳,改名竇娥,但婚後兩年丈夫就去世,蔡婆向債仔討債時差點被勒死,恰好被救,豈料救她倆的張驢兒搬主蔡家,威迫婆媳與他們父子成親。後來竇娥被他誣告殺人,被屈打成招,被判死刑。行刑前她為表清白,指天立誓,死後六月飛飛霜,楚州大旱三年。

西方悲劇的傳統,是人與命運搏鬥,但每次都被打敗,這是人與天鬥,但人總戰敗。中國傳統的悲劇都是人禍,權貴/奸國舅以強凌弱,忠良總被殘害,女子多被蹂躪。在這些故事裡作者從不手軟。當西方電影大玩大玩last minute rescue(最後一分鐘拯救),主角劍過剃頭,中國式的Poetic Justice總是超現實到離奇,上面提到的《西河救夫》,韓玉鳳結果要下地獄找閰羅王講數,問他為何要讓丈夫被處決(這場叫「罵羅」)。鬼差還要教韓玉鳳功夫,讓她救夫,再回到陽間找奸角報仇;《竇娥寃》中,竇娥死後三年寃魂金鎊題名,案件得以重審,結果張驢兒才被凌遲處死。戲曲之中,殘害忠良是基本,好人常要到了地獄,正義才得到伸張。

《毒舌》承繼的另一中國傳統,是武俠小說。戲中原告變被告,像極《九品麻芝官》,故事中包龍星是包拯後人,而包拯早在《七俠五義》中當主角,那是一本章回小說,也大可當武俠小說來看。據導演在訪問之中透露,黃子華私下叫《毒舌大狀》做LAW MAN法律俠,灳就是以法律為背景的武俠小說。武俠小說包含的是武(工具)、俠(為民請命),要呈現的,往往四個字可概括:快意恩仇。那自然要是儆惡懲奸。因此,數十年前當新派武俠小說興起,它又有「成人童話」之稱。

武俠世界沒有法治,靠的是武力和仁義。《包青天》劇集寫的是沒有法治的宋代,他用的方法,往往是扮鬼扮馬,要騙兇手吐出真相。諷刺的是時代背景在2002年的《毒舌大奬》,寫的是有法治的香港,法律卻被權貴牢牢掌握,如同玩具,戲中林涼水用法律鬥不過,結果要用「契弟」茅招拖延時間,但這招很快也失效。編劇有法律顧問,也寫出找到兇器(水樽)一點,但沒有在上面發揮,反而荒誕地寫林涼水「唔好申請,唔好拖,我哋打心理戰」,他套被告承認知情,肯定了謀殺一事,自然超現實到不得了,權貴那有這麼天真。如果這是齣正劇,這一點自然敗筆,但你當它是齣武俠劇/粵劇,觀感就剛剛好。香港人這一刻,需要的是痛快。戲中最後陳辭那一幕完全是多餘的,完全是拍給大家出氣的,但要我再選,我還是想再看一次。

《毒舌大狀》最令人高興的,其實是它回到戲劇的基本,完全由人物角色去發展故事。其實你回頭一看,吳煒倫從前都寫動作片,但他筆下的動作片我實在沒有那齣的故事是喜歡的。沒有了動作,一切回到戲劇上,《毒舌》完全可以改編成舞台劇,改編成粵劇亦會啱啱好。如今年輕導演多不重視人物的構成,剪接速度也快得不讓演員做戲,看《毒舌》戲中寫/拍林涼水的轉變,在麥花臣那場戲,談到讀法律初衷,畫面剪到球場外的婆婆(這一幕最後再呼應了),節奏真好;寫方家軍轉變,谷德昭演的TK何跟她說:「佢幾十歲人上來被你鬧唔面懵㗎咩。」然後多拍了她幾秒,讓觀眾看她低下頭來的情緒變化,這些處理都很人性化,而戲中主要角色都比太多故事有血有肉

去年先有陳詠燊《飯戲攻心》,今年再有吳煒倫《毒舌大狀》,香港電影界的中生代要上來了。我猜很多人還沒意識到這兩齣電影的意義,以本人為例,陳湛文、廖子妤、楊偲泳、王丹妮等等今後的演出我都會多加注意,其他早已成名的更不用多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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