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28日的《5月35日》
(*不知道是誰在阻我,這篇文前兩篇都不見了,寫第三次了。)
周日事忙,待我從九龍回到港島時,已接近五點。到埗前得知群眾走到灣仔、金鐘。事實上我完全忘記了集會在那裡出發,是到了地面才看到人群竟然逆向東行,才知道大家要去維園。這種場面,遊行這麼多年來都從來沒有見過。
人群到了波斯富街開始聚集,我在路邊買了飲品,逛了一轉IKEA,回來時兩旁鐵欄已被半數拆去。由六用到今天,幾乎你每次都看到抗爭者的成長,由第一次百萬人遊行,到發明手語溝通,到後來(大概是沙田前後)開始用六角匙拆鐵欄,起路障。還有對鏡頭的敏感──這次看著他們發現街上一間銀行有360度監視鏡頭,一眾年輕人拿傘的拿傘(會有人大嗌:「這邊好大雨呀!」代表了需要舉傘),爬高的爬高,將鏡頭貼上膠紙遮擋。同一晚後來警察在上環發射大量過期催淚彈,這幾天網上開始出現各款口罩試用報告,用家的賽後比較。如果你一直不明白他們,更不可能明白這種進化速度。
若不是我一直對數碼媒體的發展感好奇,曾經訪問過高登網民作歌,了解到一班人可以全不相識,沒有見過面就能作歌/ 填詞/ 唱歌/ 錄音,大概我也不會明白,然後就用自己懂的事去解釋現象,真是笑話。
這些大部份互不相識的少年少女,脫下口罩,已不相識,就像荷里活超級英雄電影套路,未知是否有天能相認?有生之年,我們又是否能像今天韓國,能在銀幕看到這一幕幕,一齣齣比《十年》更有希望的社運電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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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時份,大家都以為防暴警察不久就到,建路障的建路障,休息的休息,我坐了在電車站,開始讀起《星期日生活》來,但其實這陣子那有心情閱讀。7時20分,開始沿路走到灣仔,沿途設了多卡路障,店舖大都收了。我直走到灣仔藝術中心,因為這晚約好了,去看六四舞台《5月35日》。
甫到劇場門口,就見到了編劇莊梅岩,竟然沒有人拉著她聊天。我大著膽子,上前抱了她一下。我跟她認識,但也沒有熟到那個地步。幾天之前(7月26日),她在台上謝幕時揭露了一件事(以下文字copy from 立場新聞,作者「趙雲」):
//睇完《5月35日》,六四舞台,莊梅岩寫嗰套。
今晚curtain call ,大住肚的莊梅岩上台,佢話,早排寫劇本好忙時,有個大陸人透過佢阿爸搵佢。佢阿爸話,你一定要見佢。
莊梅岩見了,對方知道晒佢大陸有咩親戚,聯絡到佢父母。好溫柔同善意咁提佢唔好再寫六四,問邊個畀錢你地做六四劇,係乜嘢外國勢力。
然後莊梅岩話,該人今晚就在觀眾席上。佢轉普通話台講:「我要讓你感受恐懼,我可以指你出來,讓全場都知道你是誰、但我沒有,這是我對你最後一點仁慈。」
「你現在就在場了,看到大家是怎樣的人,你這陣子在香港,就去遊行,在人群中感受一下,這些是什麼人,追求的是什麼。有沒有收錢。」//
我讀到時好驚呀!你唔驚咩?我問。「其實我一講完就好驚,下了台,馬上跳上的士回家。」她笑。你還大著肚子呢,「就是大著肚子才不怕。」大著肚子,在這個社會氣氛、恐懼之下,怎會不怕呢。她笑笑沒答話。
其實因為籌備劇本,早有人替她安排了北上,會見天安門母親,就在見完回來後不久,北方有人透過她父親,上來找她。事件發生後,她告訴了劇團,但着大家先不要向外面透露。宣傳期間,她曾談過有一件事,日後再談,但大概沒有人想過是這麼可怕的事,而她要一直承受著。不向傳媒透露,她是怕自己成為了焦點人物,壞了作品本身是大家的共同創作。她曾向劇團眾人表示,自己終有一天會說的,但就是在謝幕當日說話之前,也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刻會爆料。那北方人一定深受撼動,他到底感受如何呢?我很好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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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前我訪問過六四舞台,後來轉換工作,較少直寫社會性的文化題目。我總有個感覺,六四舞台是應該在每年六四前看的,因此今年《5月35日》一開賣票就被搶光,也沒有打算去看。後來發生這事,我問候起劇目監製,他才邀我前來觀看。來到了我才知道這是尾場。(尾場通常很爆,但他說每次都預留了位子給工作人員觀賞,結果他把預留的位子給了我。)
六四都三十年了,要說的故事也說得七七八八,要再創新並不容易,但莊梅岩和李鎮州(導演)還是有找到新意。《5月35日》的故事簡單,它只有一堂室內景,寫六四後30年,一對父母,女的患上癌症晚期,男的也風燭殘年,在倒數自己的人生,想起了那個永遠年輕的兒子。那一年兒子突然死去,父親到了停屍間,要面對的是公安盤問:你兒子是怎死的?如果是交通意外,可馬上領走,如果是暴徒,那就麻煩大了。他想早早了事,選擇了改動兒子的死去原因,結果兩夫妻自此心生怨懟。三十載過去,為父的怪責自己一直懦弱,但其實當年剛烈的妻子歇斯底裡,說要上訪控告政府,在這家中他是定海神針,急起來竟把妻子綁在椅上。
妻子怪罪於他,大概還有一條莫須有:丈夫的弟弟是中共幹部。受益於六四後經濟全面開放,做幹部的也升官發財。那些年,人人都期待中共倒台,口裡說邪不能勝正,但現實比甚麼都殘酷。他夫妻倆也不是感情不好,平常鬥鬥咀過日子,笑料百出,是莊梅岩少有的黑色幽默創作。但一談到兒子,就觸動到創痛處。
醫生說妻子只餘三個月命,她替丈夫儘量做好準備。又再次打開一直不敢面對的哲哲(兒子)房門,將他的大提琴、舊書一一放上網求售,它們價錢都定得很低,但你要買得答老婦一個條件:你得上門,去聽她說話。她告訴你兒子是個怎樣的人,怎樣死去。
然而這還不夠,在倒數的日子裡,她準備了做一番大事:過去三十年她都不能公開掉念,她想帶着香燭,提著手機,到天安門一邊拜祭,一邊直播。
莊梅岩跟李鎮州這次創作,寫的是北方故事,用上全面地道的地踎粗鄙廣東話(含粗口),淚中有笑。最有創意的是明明條件所限,在只有一堂景的緊絀資源下,還能做出來來回回30年的舞台蒙太奇──有時寫兒子剛死,他們還在中年的1989,有時卻突然回到現代,二人進行著秘密行動,準備在人生豁出去最後一次。
我以為六四舞台都應該在六四前看,有誰想到,香港會發生這次波瀾莊闊的運動,戲中京到當年哲哲期待政府有「善意的回應」,卻遭到如此對待,會與今天香港景況如此遙遙呼應?
謝幕,監製列明慧說六四舞台做到第十年,本來年年虧蝕,大家在銀行提出存款,這是最後一年。誰知道票一開賣就被搶光,及後加場總共演了11場,竟然略有盈餘。團隊討論過後,改變了解散的決定,明年會將《5月35日》帶到學校巡演。因為這決定,劇團極需資金,著大家雖然緊張外面形勢,但散場後請多多幫襯買商品。這是我自從1989年,見過香港人最齊心的一年,大家一離席,就乖乖的到場外搶購,甚麼Tote Bag(朋友告訴我還有劇本集)通通買清光。
莊梅岩沒有再大爆料,她說:「看着香港發生的一切,都很令我們憂心。但所有事的發生,是有其原因的。我們這麼幸福的在香港生長,能做這類戲、悼念這件事,就是我們不可讓歷史再次發生。我們應該從裡面得到智慧,有更好的解決方法,至少挺身而出,至少不會讓任何生命作無謂犧牲。所以,懇請你們在各自的崗位裡面,去堅守,堅守社會裡的民主、自由。我們也會在自己的崗位裡努力的。」